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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位(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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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底的一天早上,准确地说是星期一,陈涛在7点就踏出了家门。其实已经用百度地图反复计算过的,从他所住的东四环朝阳北路到二环和平里附近,只要43分钟,哪怕算上周一需要考虑的冗余时间,一个小时是足矣的。出家门的时候,陈涛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背着的是之前一贯上班才使用的双肩包。赋闲蹲在家里的这两个多月,跟一般人比,他出门的次数算多的了,去附近的商场、书店、咖啡馆坐一下午,或者随便去周边的哪个公园逛一逛的时候,也习惯性地背着电脑,但用的是简易帆布包,不是双肩包。

昨晚似乎下过雨,空气中潮润润的,一出小区,陈涛就打了一个舒畅的喷嚏。这个小区今年上过好几次热搜,小区的体量庞大,周边配套一般,但胜在交通便利,多次被爆出来入驻了疑似搞电诈的公司。小区里面楼挨楼,别说是大树,就连一小块草坪都难觅踪影,好不容易空出来的一些边角位置,也被画上方形的收费停车位。要是下小雨,不出小区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陈涛在新公司地铁旁早已踩好点的肯德基吃了OK单人餐四件套,之后特地围着公司大楼360度转了一圈。转圈途中回复了几条微信,又磨蹭了半天,直到8点50才掐着点儿走进写字楼的门禁。晨星集团那位叫晓静的HRBP早已告知,集团实行的是弹性上班时间,9点到9点半都行。

晨星租赁的是这栋写字楼的3到6楼,听起来很唬人,上个月来这里的时候,陈涛就注意到,电梯是没有4楼的,所以陈涛虽然在电梯上按的是6楼,实际上也就是5楼。在前台的引导下,他被带往一个被命名为“银河”的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有四五个人在专心地写着什么,薄薄的几张纸,又是这个时间点,大概今天是晨星的惯常入职日。有两三个人抬头看了一眼,陈涛职业性地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这个会议室很朴素,除了墙壁前后几幅也许是什么大师的泼墨书法鬼画符,其他什么装饰也没有。会议室确实不算小,但叫“银河”还是有点太过了。刚定下神来,一个长着青春痘的男生走过来,将透明文件袋放在陈涛面前的会议桌上,文件袋里夹着小摞A4纸和一支黑色签字笔。

之后又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人,到10点左右,银河会议室里得有近20人了。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眼看着所有人的资料都签署完毕。青春痘男孩降下最前方墙壁顶端隐藏着的投影仪,调试好了带有晨星集团品牌logo的PPT封面。没一会儿,一位穿米灰色职业套裙的小个子女人,在晓静等几个人的热情簇拥下进来了。晓静介绍,该人是集团副总裁兼人力资源总监Sophia。

Sophia讲完晨星集团的企业史、价值观和一些听起来重要但其实没什么用的战略后,让在座的每人做一分钟自我介绍。她笑着说,今天大家先认个脸,为下月中旬的“破冰”做个铺垫。Sophia一说完,坐在她身边和站在她身后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轻轻笑了出来。除了这几位之外,其他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不只不好笑,陈涛一听到“破冰”这两个字,甚至有点坐立不安了。去年某大厂的新员工“破冰”仪式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他纯粹出于好奇,有次吃饭,向那个大厂的一位朋友打听了一下。当天氛围轻松且喝到位了,人也不多。据朋友描述,确实是很精彩,至少这位朋友的经历是这样,当时带他们组的领导是个女的,这个女的在铺垫完之后,就开始了肆无忌惮的真心话环节,所问问题的尺度之大,甚至让这位朋友当时就起了离职的念头。

陈涛自我介绍完,礼貌性地环视了一圈,其实坐得远点儿的人,他根本就看不清。介绍到会议桌最远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眯着眼看了好半天,还是看不清。他感觉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掏出来在桌下瞄一眼,“没想到这里遇到了”。这才确认刚才听到的那个名字,就是秦松。散会后,会议室外面人多眼杂,俩人相视一笑,都感叹于这个世界太小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寒暄几句,各自问了入职的部门后,相约得空小聚再详聊,戏码像是故交重逢。秦松被等候在会议室外的一位长相甜美的黑长直女同事殷切接走,他没有背包,看来早上到得比自己还早,陈涛看着秦松的背影想。心里还在反复念叨,北京啊北京,不是有2000多万人吗,怎么自己反复遇到的还是这么几个鸟人。

接走秦松的是夏沫涵,职位是K事业部的HRBP。对夏沫涵来说,秦松算是自己的一根救命稻草。总编这个岗位已经空缺了近3个月,要是这个月再招不上人来入职,月度复盘又得抓瞎,到时不知道怎么糊弄过去。幸亏之前合作的有家猎头推来了秦松的资料,从行业资历到工作年限都较为匹配,更重要的还是摩羯座。夏沫涵当面把简历递给赵爽的时候,透过赵爽的表情就看得出来,这次推过来的人是靠谱的。流程当然还都得按规矩走,背调也基本没什么问题,入职时间也是恰到好处。3个月后要是能顺利转正,正好算是自己的一项重要业绩,赶得上集团10月份的调薪。升职夏沫涵暂时是不想了,能把调薪搞到手,也就不错了。

秦松跟着夏沫涵,穿过一大片密集的办公区。办公桌上连个简易的挡板也没有,全部光秃秃地连在一起,毫无隐私可言。夏沫涵边走边简略地为秦松介绍这一片一片的各是什么部门。最终,他们在办公室最角落的一个位置斜对面不远处停住脚步。

“爽姐,秦老师今天来入职了。”夏沫涵朝对面欠欠身,轻轻敲了敲桌面。

“哦,好啊,来啦。”赵爽站起身来,朝秦松笑了笑。

“赵总好。”秦松说。

“沫涵先带秦松去工位吧,我处理个事,待会儿再找你聊一下。”赵爽说。

秦松笑着点点头。

夏沫涵得令,带着秦松继续朝前走,将他带到了朝马路的落地窗边两排空着的工位。秦松一眼就看到了最里面的那个位置,那里临窗,后面是一排空荡荡的书架,视野向着前面的一小片工位,跟刚才看到的赵爽的位置类似,一看就是部门一号位的座位,便于监工。夏沫涵径直走向他看着的地方。

“秦老师就坐这里哈,座位昨天已经收拾过,办公用品都在脚边的抽屉柜里,要是缺什么随时找前台的同学就好。”夏沫涵将插在办公桌下的人体工学座椅抽出来,“秦老师可以把背包放一下,我带您转一圈。”

夏沫涵先带秦松认识了他目前仅有的一个正式下属孙思远,面试的时候夏沫涵提过一次,算是“90后”边儿的,有点工作狂。之后把零散地坐在附近的几个人也大致介绍了一下,似乎只是临时碰上的。最热情的要数业务关联部门一个叫蒋玮琪的高级总监,看样子年纪不小,35岁肯定是过了的,张罗着中午小聚,欢迎秦松。反倒是下属孙思远,有点不冷不热。之后,夏沫涵和秦松在小会议室同步了一下手头的业务,孙思远的职位是高级总监,按夏沫涵的说法,这个项目来来去去地也有三四个人,如今只剩下孙思远带着两个实习生,之前项目实际上一直都是孙思远在把着头的。夏沫涵的话似乎只说出半截儿,让其入职后好好跟孙思远沟通。秦松又不是初入职场,这点儿情况在他面前算不上什么。俩人聊完,正好到了午饭时间。秦松叫上蒋玮琪,蒋玮琪又带了另外三四个人。在蒋玮琪的带领下,几人一起去吃胡同里的一家私房云南菜。

陈涛从银河会议室离开后,被晓静直接带到火星会议室,俩人中途加入了所在S事业部每周一的例会。

会议室里十几个人挤得满满当当,一位30左右的男同事正在按照PPT汇报着上周的进展。总经理孙嘉嘉示意陈涛先坐下,之前过来终面的时候见过。陈涛找个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看着孙嘉嘉旁边留着山羊胡须的男人,得有45岁左右了,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屏幕,一边悠闲地抽着电子烟。陈涛刚进门的时候,这位的眼睛也就瞟了一下下,跟其他人见到陌生人的好奇有着明显区别。

汇报的男同事讲完,男人提了几个问题,孙嘉嘉赔笑着应和几句,然后下一位继续汇报。会议完毕,孙嘉嘉介绍了陈涛,然后让陈涛做自我介绍,在场的人也一一自己简要介绍了一下。除了那山羊胡子男人。

散会后,陈涛跟着晓静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旁边就是刚才进火星会议室时正在汇报的赵永斌,部门的运营总监。陈涛的职位是内容总监,表面上看,跟赵永斌是平级的,好久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入职晨星集团,简历其实是赵永斌挑出来的。

中午,赵永斌主动约陈涛一起去吃胡同里的一家宝藏牛肉面馆。一聊起来,俩人同年,就相差仨月。陈涛忍不住问了早上的山羊胡子是谁。赵永斌说是晨星的高级副总裁SVP许鹏。陈涛自然有些疑惑,这个级别的集团领导,怎么会参加S事业部的小小周例会。赵永斌的解释是许鹏也刚来集团没多久,经常会轮流随机旁听一些会议。陈涛趁机问起S事业部的目前情况。事业部刚成立还不到3个月,连总经理孙嘉嘉都还没转正,这个情况陈涛是了解的。按照业务流程,陈涛是内容负责人,赵永斌是运营负责人,之后事业部主要的业务配合就是他俩了,陈涛当然觉得有必要跟赵永斌深入了解。而赵永斌一看就是聪明人,从主动约自己单独午餐就知道,他也愿意跟陈涛了解。

“你在晨星待了多久?”陈涛问。

赵永斌说:“也就两个多月,比孙嘉嘉迟来一周,我算是S事业部的一号员工。”

“感觉晨星咋样?”

赵永斌看着陈涛,愣了一下:“还行吧。”

陈涛看着赵永斌,自己问得有点多了,跟他没熟到这个份儿上,于是安心吃牛肉面。碗里的牛肉都是麻将块儿大小,卤得十分入味儿,香菜的量也给得足,符合陈涛的口味儿。陈涛决定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其中一个食堂。

吃过午饭,陈涛眯一会儿,还不到十分钟就自然惊醒了。不上班的这两个多月,他很快就重新养成午睡的习惯,一睡就一两个小时,现在上班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在梦里扽他一下。

挨了一会儿,陈涛出门上厕所。上完厕所,跟着一个手里拿着打火机的人,在大楼里拐了两三个弯才下到一个小天台。天台的地面上铺着很假的绿色塑料草坪,草坪上随机摆着一排半人高的白铁烟灰柱,每个烟灰柱旁边或站或坐着两三个人,聊天或者刷着小视频,外放的声音不小。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摸鱼人。

陈涛看着眼前这一大片像是道士作法一样升腾起来的烟雾,这种感觉,跟他不工作的时候站在跟别人合租的朝北次卧的那个小阳台上抽烟的感觉太不一样。

在家里的那些午后时间,很悠闲,用投影仪在光墙上看一部电影,中途拿手动磨豆机做做手冲咖啡,或者翻翻闲书,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眼下生活节奏骤然一变,身体还是有点不太适应。部门眼前的这点事,他一眼就看出来是在虚张声势,讲给上面不懂具体业务的大领导听听,忽悠一下讨个好是可以的,真要放到市场上去竞争,是痴人说梦。目前算是业务研发阶段,其实就是还没找到有价值的业务方向。这个现状,他当然是有充足的预期的,从前公司离开后,甚至离开前,不是没有行业头部公司或猎头的人来找,他都拒绝了,他自己觉得对工作这件事本身的理解有了一些新的认识,他不想为了暂时的高薪而加入业务已经卷得飞起的大公司,也不想去太小的公司,小公司除了能给一些虚头巴脑的高管头衔,干起活儿来,跟自己去做创业公司也差不多,不值得费这个力为别人打工。看来看去,才在招聘软件上看到晨星的这个岗位。晨星集团算是行业很早的入局者,辉煌过,上市三五年后就落到了行业中档位置,有点不温不火了。这两三年来,公司明显进行了战略调整,紧贴各种行业热点,是多个资本市场热门的概念股。这些“概念”里虚的多,但是在资本的游戏里,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之间其实也并无太大区别,而且本质来说,自己只是一个打工的,只要能提供恰当的可供发挥的岗位,真的提供资源让自己尝试去做想做的业务,那基本就是现阶段自己的梦中情岗了。晨星集团M事业部的这个位子,可以说是比较完美地契合自己现阶段的想法。

抽完两根烟,又站着发了一会儿愣,陈涛收到企业微信的系统提示,4点整,银河会议室跨部门沟通会。

陈涛看着赵永斌一脸严肃对着电脑屏幕的样子,有点莫名的喜感,也不知道为什么。

“永斌,这跨部门沟通会是干啥的?”陈涛指了指手机。

赵永斌转了一下椅子,“就例行周会,咱们也就听听。”赵永斌告知,每周一的下午1点半到3点半,一般是董事长会亲自参加的集团班委会成员的会议,主要是进行重大决策,参加的都是事业部总经理以上级别的领导。之后的4点到6点,是集团的跨部门沟通会,总监及以上岗位都可以参加,主要是对一下集团几个副总裁治下的各业务线之间的协作部分。

“你懂的。”说完,赵永斌笑笑。

“我真不懂啊。”陈涛一头雾水。

“待会儿你就懂了。”赵永斌正准备移回椅子,“你刚才抽烟去了?”

“对啊,待会儿一起来一根?”陈涛说。

“我不抽烟,没事儿没事儿。”

陈涛轻轻哈出两口气,想着赵永斌是不是讨厌烟味儿,待会儿还是开完会后去楼下便利店买一瓶口香糖。

按赵永斌的说法,这个跨部门沟通会的官方时长是4点到6点,但陈涛拖着疲惫的身体,抱着电脑跟着人群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已经接近8点了。像孙嘉嘉这些总经理级别的,都是安然坐在会议桌两旁,有舒服的大黑皮沙发椅,面前的桌面上有行政每天新换的鲜切小花篮,有水果、咖啡,和插线板,他们可以从容地一边吃喝着,一边玩着电脑,偶尔参与一下自己关切的某项话题。而陈涛和赵永斌这个级别的,就只能分坐在靠墙的临时小椅子,连动弹都不得,更别提吃吃喝喝了。各事业部的总经理都在,基本没人提前离开会议室。坚持到后来,陈涛明显感觉头昏眼花,还有点儿恶心想吐,有低血糖的征兆。要是昏在会议室里还好说一点,可以说是体力不支,如果真的吐在当场,真不知道咋去解释,来新公司上班第一天,开会开吐了,怎么解释都会给这些新领导们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吧。陈涛一向不想在公司里高调的。他 回到工位就直奔饮水机,本想接杯水缓一缓,好歹喝点水止一下饿。在饮水机旁边找半天,连一次性的水杯都没有。上班第一天,他也没来得及准备杯子,只得灰溜溜地坐了回去。赵永斌看他脸色不对,甩给他几条牛肉干。

“赶快吃一口,我看你不太对劲。”赵永斌说。

陈涛也没那个力气去假客气,撕开牛肉干就嚼起来。嚼完两条牛肉干,心慌想吐的感觉才压下去。

“见识了见识了,原来下午开会前,你说的是这个意思。”陈涛收拾着桌面的杂物,按熄了隐藏式插线板下面的开关。

“今天这不算什么,改天还有更精彩的。”赵永斌狡黠一笑,小声说,“特别是那个郭艳美。”

陈涛也笑笑:“她是干啥的啊?给领导读自己写的诗,她也是绝了,上班这么多年,我反正是第一次见到。”

“战略分析副总经理。”

“她?战略分析……”陈涛一脸不可思议。

赵永斌不怀好意地点点头。

陈涛收好电脑,放进背包:“晨星挺精彩的,比我来之前想象的还要精彩很多。”

“你刚来,慢慢看吧。”赵永斌扭头看到陈涛已经收拾好了,“你赶快下班去吃饭吧,我再待一会儿。”

陈涛站起身来,又是一阵眩晕。

直到站上地铁,陈涛还没有从下午的会议里缓过神来,差一点错过了东四换乘站。所谓的跨部门沟通会原来是这样的。开头的政工部、知识产权部和数字阅读这些常规的业务部门还没什么,一切都是规规矩矩,有问有答。一到赵爽所在的事业部,明显气压都有了变化,她下辖的几个业务口的负责人,被不断地提问,严重点儿,甚至都可以说是被针对。从营收业务单周ROI不及预期的具体原因,到新业务研发的具体进展时间节点,就连今天跟自己一样刚来第一天的秦松也被cue到。秦松的职位比陈涛高,是“总编”,像被重新面试一遍一样,被参会的好几位集团领导穷追猛打,明显感觉到秦松非常不适。倒是陈涛自己的这位领导孙嘉嘉,看起来有点像假面笑娃娃,身高不足一米六是硬伤,尽管气势是不足的,但脸形不错,身材比例也好,虽然手上的业务乏善可陈,但在桌面上竟然能基本做到四处逢源。性别优势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她可以在冠冕堂皇的“工作会议”和“打情骂俏”之间维持相对平衡,也算是有点情商的,再加上早上部门例会竟然会有SVP许鹏坐镇,俩人还有一种熟人老友的感觉。陈涛对孙嘉嘉这个人有点好奇了。

从青年路地铁站走出来后,陈涛猛地想到,自己今天上班的第一天,忘了约直系领导孙嘉嘉聊一聊。孙嘉嘉时间紧是时间紧,但是作为下属没有主动提出沟通的需求,确实是一个比较重大的失误。直到睡前,陈涛重新启用了苹果手机自带的日程表功能,将约孙嘉嘉汇报工作加了进去。

入职的这第一周,把秦松搞得有点心力交瘁。晨星K事业部的这个总编岗位,表面上是部门的业务一号位,在集团的范畴里,算是中层领导。但他的直接汇报对象K事业部的总经理赵爽,大会小会,对业务上的事情过问得事无巨细,从职能上讲,他几乎沦为了赵爽的私人参谋。

有天中午在茶水间,秦松碰到夏沫涵,随口问了几句赵爽的个人情况。跟秦松想的大差不差,赵爽在晨星待了超过十五年,像她这样司龄的,在整个集团都不超过一只手,是毕业后就校招进公司,陪着大老板一起创业,又一起将公司做上市的关键人物。听夏沫涵这一说,另一个疑惑也在秦松心头跳出来,既然是如此重要的骨干角色,何以至今还只是个K事业部的总经理岗位?按照这周跟她的接触,业务能力和双商都是在线的,名校毕业,虽然不再年轻了,长相和性格都算是好的,不说是合伙人,怎么也得是个VP了吧。况且K事业部从晨星发家开始,就一直是最核心的营收部门,这里面,恐怕是有点问题的,秦松想。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秦松意识到自己喜欢琢磨公司中的种种人事关系,大概也是因为吃过几次亏,才发现职场真的就是江湖。跟同龄的一般人相比,秦松算是开窍比较早的,短暂在老家那座沿江的二线城市待了大半年后就到北京,进入刚刚创立不久的A公司,不到一年就当上了主编。手下管着四五个编辑,其中还有两个编辑比自己大三四岁。在A公司,算是秦松走上管理岗位的历练过程,其中遇到的初为基础管理者的种种问题和心酸,真的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当时有很多次,他都忍不住找老板吐槽,想要撂挑子不干。认真做业务,加班熬夜,不就是为了升职加薪吗,为什么成了管理者,就发现之前的同事,公司的好朋友,跟自己就生发出无端的隔膜。明明是想把工作做好,却受到明的暗的针对。在那个时候,他真的是想不通。

后来跟同事佳慧谈了恋爱,很快又意外怀了孕,有了儿子图图,工作中的这些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有了老婆和孩子后,看问题的角度就不一样了,工作中的事该怎么解决就得怎么解决,就没有太多的纠结了。在A公司6年里,秦松升到了公司三号位,手下管理着公司最赚钱的商业化部门。

周五午后,秦松起身去饮水机接水,远远看到陈涛抱着电脑走进工区,想到之前说过这周一起吃饭聊聊天的。准备发微信过去,又纠结了一下,这个点才约陈涛,有点仓促,不知道他会不会拒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发了。

“好的哇,公司不远的安定门那边有个叫‘跳水’的小酒馆,还不错,待会儿下班一起走过去?”秦松没想到这么顺利,马上回过去“好的好的”。

秦松跟着陈涛从胡同里穿过去,夏天的傍晚,北京胡同里鸽哨的声音从头顶上滑过,带着一种天然市井生活的从容,上班紧绷着的感觉瞬间消解了,周围都是灰扑扑低矮的房子,像是走在老家小镇的街道上。小酒馆就挨着路边,门口有一棵硕大的榕树,树下随意放着简陋的临时椅子,几个花臂小伙儿歪在椅子上抽烟。

“哎?这不是涛哥吗。”

树下的一个花臂小伙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激动地挽住陈涛的肩膀。

陈涛淡定地从荷包里掏出烟,伸到小伙子面前。

小伙子把手从陈涛肩膀上移下来,捏住陈涛的烟盒,“哈哈。黄鹤楼,还是黄鹤楼。”坐在椅子上的几位也都接过烟。似乎这个时候小伙子才看到陈涛身边站着另外一个人。“这位是……?”

“同事同事,带他下班过来喝一杯,聊聊天。”陈涛说。

“哦哦,那不打扰了,你们先进去吧,待会儿一起喝一杯。”

酒馆里位置挺逼仄的,灯光也昏暗,几面墙是做旧风格,随意挂着乱七八糟的破牛仔裤和吉他。陈涛找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把秦松让进去。

刚坐下,一个编着脏辫儿的服务生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把酒单放在了俩人的桌面。“哥儿们,看看喝啥。”

陈涛把酒单顺势摆到秦松的面前。

“卧槽,涛哥啊。”脏辫服务员忽然认出座位上的陈涛,一握拳,在陈涛肩膀上捶了一拳,“稀客稀客啊,涛哥和这位朋友喝啥?我请。”

俩人一顿寒暄。

点完酒,脏辫服务员蹦跳着走开了。

“涛哥可以啊。”秦松笑着说。

“嗨,就是玩,之前老喜欢出来看演出,认识的一些朋友。”陈涛说。

“不错不错。”秦松看着对面的陈涛,他俩“打交道”也有几年了,除了偶尔知道他业务上的一点儿动向之外,对他这个人,他其实是完全没有什么认知,在晨星看到陈涛的第一秒,秦松其实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的,之前两人在各自的公司各为其主,业务上是直接竞争对手,有好几次都是闹过小纠纷的,只是没有直接撕破过脸。没一会儿,点的长岛冰啤和杧果海盐端上了桌。陈涛端起面前的酒杯,“来吧秦老师,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喝到凌晨一点多,陈涛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看到桌边没人,坐旁边的哥们儿笑着往门外指了指。陈涛也快喝到位了,有点飘飘然地往门外走,看到秦松正抱着门口的大榕树在吐。

“秦老师没事吧?”陈涛扶着秦松的手臂问。

“没事,刚突然就想吐,厕所关着,就出来了。”

“那咱们就撤吧,往前走一下醒醒酒。”陈涛说。

俩人沿着安定门内大街往南,拐到交道口东大街,经过北新桥地铁站,一直走到人群还熙熙攘攘的簋街,穿过生意正红火还排着几十米长队的胡大饭馆和仔仔小龙虾,又向北往朝阳门北小街走了一小段,一直走到华侨历史博物馆高高的围墙下,才终于找到可以打车的地方。之前经过的这一路,滴滴显示排队都到了好几十单。

刚一直在走路,陈涛觉得秦松还好,吐完就没事了。现在站着等滴滴,发现秦松有点儿站不住,晃晃悠悠的。俩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默默抽了好几根烟,秦松才缓过来。之后各自上了车。

其实也没喝多少,陈涛觉得可能也就到了六七成,今天自己状态不好,倒是秦松,前前后后吐了三次,搞得有点不好意思。之前有限地跟秦松的几次打交道,都是具体工作上的事情,觉得他话少,比较有城府,但今晚这一喝,让他对秦松的认知有了较大改观,放松之后还是挺有意思的一个人,喜欢爬山和鼓捣一些手工,还约了他下周一起去爬京郊的野长城,不知道他明天酒醒后还记不记得。

陈涛全身放松,歪歪地瘫在滴滴快车的后座上,想到这是来新公司的第一周,自己的第三段职场生涯就这么开始了,他有一种没来由的感觉,在晨星的这段时间应该会比较精彩,只是这种精彩,到底是真正地让自己在工作上提升一个台阶,还是职场中鸡飞狗跳的那种精彩,他还没有把握。这一周的观察,悲观点儿说,晨星可以说是内忧外患,虽然还没搞清楚几个集团领导和各事业部领导之间具体的关系亲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集团内部气氛的剑拔弩张。从外部看,晨星集团已经连续2年财报亏损,今年如果不能扭亏为盈,将被停牌乃至退市。正因为有此压力,集团领导才一直在内部提大领导“背水一战”的口号,从年初开始,已经陆续成立了5个新的事业部,分头寻找新方向。陈涛所在的事业部,就是这五分之一。在目前这样一个混乱的局面下,各个事业部之间竞争明显,人员流动性也大,像这周跟他同时入职的,他仔细数了一下人力资源的同事发在企业微信大群里的新员工介绍,足足有23人之多。据赵永斌说,每周离职的人,差不多也有这个数。至于这个“离职”,其实也有两种,一种是真的主动辞职,还有一种是“协商离职”,拿了N+1 的公司赔偿走的,换种说法,其实就是被开除的。总之,晨星的环境就是这么个环境。陈涛觉得秦松比自己应该是更敏感,他能看到的这些问题,秦松比他看到的会更多,他职位更高。今晚秦松约酒,酒到中途,半醒半醉的时候稍稍提了几句,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俩人无论之前的关系如何,好歹勉强算是个熟人,微信好友,一赞之交还是有的,现在一起跳进晨星这口池塘,之后应该互通有无,保持密切交流。对于秦松喝酒时提到的晨星目前情况,以及他俩所在事业部两位领导之间明显不和的这么一个关系,于公于私,陈涛也觉得应该跟秦松走近一点,反正刚来,像赵永斌说的,慢慢看吧。

秦松睡到中午才醒,脑袋深处像压着一块密不透风的大家伙,心跳都有点儿过速。他坐在床沿儿边,看着小区中央花园的儿童游乐场里,好多小朋友在疯跑。就是为了看楼下的这片绿色,当时佳慧一意孤行,买房子的时候非要多花大几十万选这个小区所谓的“楼王”。在这儿住几年,他越来越觉得这个钱花得有点儿不值。大几十万,是他辛辛苦苦在公司熬一两年才能拿到的钱。转念一想,佳慧少买几个包这个钱就省出来了。

刚开始跟佳慧谈恋爱时,秦松当然没有想这些,后来再回想,其实也有一些蛛丝马迹,日常穿戴一点儿名牌啥的算不上什么,真正第一次让秦松感受到所谓阶层差异的,还是那个打火机。那时候他俩刚开始恋爱,正好赶上秦松十月份的生日。秦松没有提前告知佳慧,只当日常一起约会吃个晚餐,选的是一家人均500元左右的牛排,在他的标准里,档次也不算差。在征询佳慧的意见后,两人还点了一瓶白葡萄酒。喝到一半,秦松才告诉佳慧当天是他生日。佳慧微微一笑,似乎是早有准备,从手包里掏出一个用粉红色缎带打成蝴蝶结的小盒子,递给秦松。秦松拆开盒子,礼盒里面的纯黑绒布间镶嵌着一只黑白打火机,打火机上錾刻着一张简单的人物线条。秦松拿起打火机,第一次收到佳慧的礼物,有一丝丝的小紧张,直到拿近看了好几秒才认出来,打火机上刻的是毕加索的画,翻盖上还有毕加索的机械签名。这是毕加索中后期创作的一张女性侧脸,传言是毕加索自己最钟爱的线条之一。秦松之前跟佳慧聊天的时候,提到过自己挺喜欢毕加索的画。

“喜欢吗?”佳慧问。

“喜欢喜欢,这个打火机真漂亮。”秦松将打火机放回礼盒。

“里面还可以放烟,我爸用的就是这种,我觉得挺好玩的。”佳慧说。

“谢谢你。”秦松举杯到佳慧面前。

牛排,葡萄酒,加生日惊喜,一切都顺理成章,当天两人第一次接吻。回到出租房后,秦松还在回味刚才带着白葡萄酒味儿的吻。佳慧身上的香味儿,不知道是什么香水。他打开礼盒,拿出那只打火机轻轻在手上摩挲着,摸着质感是真好。看来看去,打火机背后有一个ST开头的品牌名,秦松不认识。鬼使神差地,他打开微信的搜一搜功能,拍了一下那个品牌名。两三秒后,页面上显示出一个带商品图片的链接。秦松点进去,页面加载出来的那一瞬间,秦松像是被人点住了穴位,商品价格栏那一串数字,夸张点儿说,让他对真实世界产生了动摇,“¥ 24000.00”。很快,他又转念一想,就一个打火机不至于吧,就算正品是这么贵,应该也有A货之类的,像那些真假难辨的包一样。这个念头一产生,他拿起了跟打火机一起的质保卡和说明书,“全球限量”“收藏版”“编号××××”。

秦松坐在出租屋里那张简陋的写字桌前,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将礼盒重新装好。这晚,他失眠了。

后来跟佳慧发展得很顺利,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订婚了,在三环边买了现在的房子,虽说是期房,整个小区当时就已经初具规模,按开发商的规划,半年之后就可交房。房子算是共同出资,至于两家出资的比例,就可想而知了。一万八的月供,用岳父的话说,为了给秦松奋斗的动力,这点儿钱就让小两口自己还。

婚礼是岳母找大师算过的,在第二年年底。按照岳母的规划,婚礼时间定下后,佳慧从两人所在的公司离职,吃上叶酸,开始安心备孕。不到3个月,成功怀孕,之后顺利剖腹产生下儿子图图。那两三年,对秦松来说,时间像是按下了加速键,不到30岁,秦松已经完成了很多像他一样的北漂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走完的步骤。

也许是家庭生活的这种“成功”带给秦松心理上的影响,在公司里,秦松也逐渐顺起来,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直接向公司大老板汇报的那个位置。

秦松听到儿子图图哭的声音,他迅速循着声音去往儿童房,图图正站在窗台边用小拳头捶着墙壁。

“图图,怎么了?”秦松抱起儿子,拿开儿子一只小手按着的额头,有点儿发红,问题不大。

“吹吹,爸爸,吹吹。”儿子的声音奶声奶气,听得秦松的心发软。

“好好,爸爸来吹吹。”秦松做出使劲吹气的样子,在儿子额头连着吹了好几下。

从儿童房退出来后,秦松打开主卧房门看了一眼,佳慧已经在睡午觉了,有浅浅的鼾声,看来他俩已经吃过午饭了。秦松轻轻带上房门,到洗手间冲了凉,自己在厨房打了咖啡,就着面包、燕麦片和水果吃。吃完还就手把餐桌上遗留的外卖盒收拾好。佳慧几乎不做饭,除了面包水果和零食外,就是叫外卖,秦松自己之前也一直是一个人住,无论是在公司还是在出租屋,这么多年也是外卖吃过来的,在这一点上,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每年十一假期爸妈会从老家到北京来住几天,顺便玩一下,两人都是从早到晚地看不过眼,但也就是私下只有秦松一个人的时候才敢笑着说几句,儿子在北京的生活,加上媳妇的家庭背景,早就完全超出老两口的认知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企业微信弹出提示通知,周报提交的最后截止时间是下午3点前。按集团规定,每个季度允许一次因个人原因未按时提交周报,但两次及以上不按时提交周报,季度考核会被评为“C”,不合格。

秦松点开孙思远提报过来的周报,在孙思远周报的基础上,开始汇总这周的一些关键工作,驾轻就熟的流程。孙思远的这个周报,他是知道的,孙思远手下暂时还没有正式员工,她的周报也是在她手下的两个实习生的周报基础上提炼的。秦松的周报,当然也是总经理赵爽向上汇报的一部分而已。

周三晚上7点多,部门其他人基本都走了,秦松正准备下班的时候,赵爽突然在微信上找过来,晚上集团领导层小聚,让秦松跟她一起去。秦松问赵爽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赵爽回:“喝好就行。”

这算是秦松第一次以晨星中层领导的身份和集团大领导一起吃饭,共同喝完几圈开始单独敬酒后,赵爽特地把秦松单独带到董事长孙海军旁边,为其介绍了一把,反正是拣好的说。孙海军捏住秦松的手臂,“好好干”,说着就先干了杯中酒。

酒过三巡,秦松上完厕所准备回二楼面湖的包厢,中间得经过一段露天的旋转楼梯,看到赵爽一个人趴在铁质楼梯上抽电子烟,便停在了赵爽旁边。

赵爽一回头,微弱的灯光照着,她好像抽烟抽得有点迷离了。“抽一口吗?”赵爽把电子烟朝秦松让了让。

秦松接过烟,使劲吸了几口。他一直都是抽的纸烟,电子烟还有点儿不习惯,何况,这个烟嘴是刚刚从赵爽的嘴唇上拿出来的。

楼梯窄,不时地有人上下楼,将秦松挤到都快贴到赵爽身上。俩人就这么你几口我几口,在楼梯上沉默着抽了好一会儿。秦松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赵爽直起身,秦松也松了一口气,跟着赵爽返回包间。

“你再在这里站两分钟。”赵爽笑着说。

秦松愣了一下,没头没脑地点点头。

写周汇报的时候,秦松不知不觉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没一会儿,周报写完,在系统里@给了赵爽。

这几天,他私下在摸赵爽的情况。赵爽在晨星的基本盘肯定是稳的,无论晨星的管理层怎么流动,赵爽基本是动不了的,论关系,她是大老板亲信,论业务,她一直是核心业务负责人。赵爽最大的不满应该就是没有被提拔为集团领导,晨星这几年一直有从外部引入高管的传统,连续几年,都是两三年引进一位,不合适又辞退掉。大家都很清楚,要是老板想从晨星内部晋升高管,那赵爽肯定是排在第一顺位。新来的这些高管,要么是水土不服,管理方式不适用,要么是业绩无法达标,拿不到公司许诺的股票,反正是眼看着一个个来又一个个走。最近来的这位,是一个叫许鹏的,集团SVP,排在班委会的第四位。

周三晚上喝酒的时候,秦松跟许鹏有几次短暂的接触,他感觉许鹏是那种喜欢以“柔弱”来展示力量的类型。一听说秦松本科是学计算机的,便提出以后有电脑问题就向他请教。这种话肯定很假,但是能在那个情景堂而皇之地说出大家都觉得很假的话,是一种职场能力加实力的展示。陈涛所在的事业部,就是由许鹏来分管的。以陈涛的能力,对自己和赵爽是有威胁的,但赵爽对陈涛不了解。他想起昨晚的酒,这个陈涛,跟那些花臂和脏辫儿竟然玩得那么熟。

秦松又想到陈涛的那个领导孙嘉嘉,面上倒是挺唬人的,她跟许鹏之间那些小动作,以及晨星在传的流言,孙嘉嘉有事没事就跑到许鹏的办公室去“汇报工作”,其频率远超正常范围。距离许鹏办公室不远的一个同事,都已经在给孙嘉嘉每天的汇报时长计时了。想着想着,秦松不自觉地咧着嘴微微笑了起来。

陈涛3个月的试用期快到了,企业微信系统上,每天上班后都会系统提示一遍,让他按要求提交转正申请。按之前的经验,一般转正前会跟直系领导有一次较为正式的谈话。这段时间孙嘉嘉似乎挺忙的,甚至连去许鹏办公室汇报工作的次数都少了。陈涛入职的这两个多月,陆陆续续的,事业部已经入职了七八个人,运营、商务,孙嘉嘉甚至还给自己配备了一位刚刚应届毕业的男助理,00年出生的小张。小张长得是挺清秀的,利落的小分头,身高得有185左右,杵在办公室确实是挺养眼的。至于工作能力,可以说是比较离谱,基本跟短视频里那些想要整顿职场的段子差不多。好在小张的眼睫毛长,一出类似的纰漏,就用他那无辜的眼神加上清秀的脸,对着孙嘉嘉。孙嘉嘉每次都能找到化解尴尬的理由。

时间已到8月上旬,集团Q3财报的压力许鹏已经在例会上提过。根据赵永斌的消息,孙嘉嘉面临的不仅是部门业务压力,还有她自己的业绩问题。她入职近半年,按晨星的领导业绩考核要求,她的个人业绩半年度复盘将会在9月中旬,班委会全体成员都会参与。

“9月前,孙嘉嘉如果再不能折腾出一点儿动静的话,那次复盘的当天就有可能是她离开晨星的日子。”赵永斌说。

“这么快吗?”陈涛之前的设想,觉得都到9月了,怎么也会给点儿时间,到年底吧。

“她这个岗位有多少人盯着你知道吗?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位领导除了汇报工作,还干了点儿啥。你知道的,集团的创新事业部一共有5个,听说有两三个部门的项目已经有进展了。”赵永斌说。

存在其他4个创新事业部这个事,陈涛当然是知道的。除了孙嘉嘉所在的事业部是在集团总部办公,另外4个均是各自租了办公室,分布在北京其他的地方。就连企业微信上,也只能看到“P项目”“X项目”等代号,他们各自团队有多少人,在做什么业务,陈涛这个层级都是完全没权限接触的。

过了没几天,孙嘉嘉从上海出差回来的当天晚上,建了一个只有陈涛和赵永斌的三人小群,群名是“秘密行动”,并在群里约了第二天上午三人在小会议室里对一下。

“咱们领导看来是真着急了。”赵永斌私发微信给陈涛。

“其实我应该现在就去看新的工作机会了。”陈涛回。

“哈哈,别着急,再缓一下,等等看吧。”赵永斌回。

入职晨星这段时间,陈涛最大的收获就是结识了赵永斌和秦松这两个朋友。赵永斌跟陈涛是同龄,但工作履历跟陈涛是截然不同的。在陈涛刚毕业,拿着几千块工资,只能合租在通州破旧小区没暖气的顶楼阁楼的时候,赵永斌已经在给他老爸那边的熟人打理公司,手下管着几十号人。秦松也从之前朋友圈同行的一赞之交,变成了每天都得见面的一烟之交,两人每天下午3点半去楼下便利店买冰水,然后上天台抽烟。不时地,陈涛还偶尔参加一下秦松所在的京郊野长城群的户外活动。那个群里有近两百人,基本都是在北京的相关同行。爬完之后大家一起撸串小聚,这个活动让陈涛又结识了好几个不错的朋友。当然,偶尔地,如果有比较要好的工作圈内朋友小聚,陈涛也会叫上秦松,因为赵永斌严重酒精过敏,跟此类聚会就无缘了。

至于两个事业部之间的消息,俩人基本做到了完全共享,至少陈涛是这么认为的。

第二天上午,当孙嘉嘉说出“秘密行动”的具体情况时,陈涛和赵永斌都惊了一下。

这次孙嘉嘉是陪着大老板孙海军和许鹏一起去上海的,参加了一场文娱行业峰会。据孙嘉嘉讲,是会上的一位领导在酒局上给许总引见了一个人,这人本来是自己创业做的,手上技术团队已经进入开发尾声,见跟许鹏总聊得很投机,酒过三巡,两人又在连干了两个分酒器后,说出了如果许总有兴趣,他可以连人带技术一起打包转给晨星。这个项目,就是近期在行业里一直都有点蠢蠢欲动的NFT数字藏品业务。

陈涛和赵永斌都有点发愣,NFT这个事儿,跟他们手头想要做的业务是八竿子也打不着,这个赛道在国外是已经火起来了,而国内基本还处于酝酿阶段,暂时连擅长抓住热点和风口的那几个巨头公司都未采取大动作,基本都处于观望状态。

作为总经理,孙嘉嘉当然用不着跟眼前的这二位来商量,她其实就是告知,NFT数字藏品业务是孙董这次去上海考察的新业态之一,一听说已有现成团队做出了平台雏形,直接可以为晨星所用,立即将晨星的CTO技术负责人吴楚召到上海进行评估。

“项目整体收购已经完成,目前相关资产也已经移交过来了,按照吴楚总给出的时间点,只要咱们的内容能跟得上,3周之内,App即可上架。如果是这样,晨星将成为国内第一个上架独立NFT平台的上市公司。”孙嘉嘉有些激动地说,两边脸颊有点儿婴儿红。

孙嘉嘉的意思很明显,想要用这个项目稳住自己的位置,陈涛和赵永斌当然也都清楚,自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意见。

周一的例会,许鹏再次参加了。孙嘉嘉在会上宣布了事业部将全员参与这次NFT数字藏品平台的上线工作,能出多少力出多少力。

因为技术是现成买过来的,而且基本已经开发完毕,晨星现有的技术团队勉强应付不成问题,真正的问题是数字藏品的内容来源。虽然时下这个赛道有一定的热度,区块链技术在被四处讨论,但想要用户真的花钱来买这么一个虚拟产品,得真的能看到有价值的东西,哪怕是看似有价值,能唬住人也行。

好在赵永斌和陈涛在文娱相关领域也算是耕耘多年,联系点儿人还是可以的。再加上有大老板孙海军的亲自督战,短短10天内,就以上市公司晨星集团的名义,跟国内一家顶级博物馆以及两家具有深厚内容储备和影响力的动画集团达成战略合作。这三家合作方的数字资产都是现成的,晨星的App最终的上线时间,比老板计划的还能提早三四天。

在上线前最后一次跟技术部门的沟通会上,孙嘉嘉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操作,将App的上线时间定在了凌晨。在其他人看来,这完全就是瞎胡闹。

会上的领导就3个,除了孙嘉嘉,就是许鹏和CTO吴楚。吴楚管的是技术,只要能保证上线后系统不出bug,用户能正常下载、充值、购买数字藏品就行,他没有对孙嘉嘉定的凌晨上线时间提出质疑。倒是集团品牌部的负责人,提出凌晨上线对PR的效果可能有一定的影响。孙嘉嘉意思是凌晨上线可以当作一次扩大了一定范围的内测,因为是新产品,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也好及时补救。她这么一说,好像还是在为技术团队考虑。

吴楚没什么意见,辛苦的是他手下的程序员。为了应对可能的突发情况,许鹏要求技术团队,App上线当天必须都在岗。这些苦命的程序员硬生生地熬了一个大通宵。

后来陈涛才知道,凌晨上线并不是孙嘉嘉自己一拍大腿乱想出来的,是得到了高人指点。孙嘉嘉一向喜欢风水命理,有次她发现隔了两三排的女同事的桌面小镜子正好对着自己,她煞有其事地约谈了那位女同事,从此女同事的桌上再未出现过任何可以反光的东西。她常去汇报工作的许鹏办公室里的摆设,进门右手边烟雾缭绕的热带鱼缸有转换风水的寓意,老板椅放置的方位和办公室墙面上挂着的书法内容,也是有讲究的。当然,这些都是好久之后大家才知晓的。而App上线的时间,孙嘉嘉也是找了信任的师傅问了的,师傅将日子定在8月25号。为表郑重其事,对自己工作的重视,孙嘉嘉又找闺密给介绍了西方的师傅,用什么牌占卜的。这位师傅算出来上线时间应该是26号。就这么着,孙嘉嘉才选定了8月26号0点上线,也可以说是8月25号24点,天才般地做到了中西兼顾。这个事情在不久后变成了同事们聚会经常拿出来说笑的谈资。

晨星集团的灵藏App,成为国内第一款独立NFT数字藏品平台,加上集团品牌部门的投入。App甫一上线便冲上热门,给晨星母公司带来了巨大的关注度。App上线的那一周,5个交易日,晨星集团的股票录得4个涨停板,集团证券部门如愿以偿地对外发出股票交易严重异常波动的风险提示公告。热度一直持续到9月中旬,短短两三周,晨星股票已经翻了两倍多。孙嘉嘉在集团内的关注度一时风光无两。一向低调分管孙嘉嘉事业部的许鹏,在班委会说话也提高了一个度。孙海军在季度表彰会上给孙嘉嘉颁发了一摞现金奖金,事业部员工雨露均沾,自然不在话下。

除了现金之外,集团还单独拿出一笔额外费用,给了事业部全体5天外出团建的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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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亿,1992年生于湖北浠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研究生班。在《北京文学》《作家》《芙蓉》《山花》《长江文艺》《天涯》《芳草》《广州文艺》《雨花》等杂志发表小说50万字,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北京市文联创作奖、老舍文学院一等奖学金等奖项。出版小说集《游荡者》《理想人生》《亲爱的爸爸妈妈》,长篇小说《隐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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