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偏要站着

秋阳有气无力,照进了养老院,将老田的影子在卫生间门口拉得又细又长,像根干柴。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在裤腰上摸索。旧军裤的脚踝处,一抹深色水渍正缓缓洇开。
“又尿裤子了?”护工小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不耐烦,“说多少回了?坐着尿坐着尿!你以为自己还是小伙子?”
老田没有理会。那颗顶着芦花的头倔强地昂立着,脖颈处的几条青筋像弯曲的蚯蚓。他终于解开了裤扣,扶着冲水箱竭力站稳。便池里水声断断续续的,裤管上的深色痕迹不断蔓延。
“犟!死犟!”小陈拧紧眉头怼道,“坐着尿,要死呀?”
老田置若罔闻,喉咙里硬挤出一句:“是男人……就得站着。”
这句话,他在这儿重复了不下一百遍。
有时他坐在窗边晒太阳,眼睛默默地望向院角那棵半枯的老梅树,看着看着,身子就会突然挺直,冲着空气吼道:“报告班长,全班九人,一人归队!”
记忆一下子被拽回到南国的硝烟里。炮弹掀起的土腥味混杂着草木腐烂的气息,枪声如炒豆般忽远忽近。那时的他正年轻,骨子里燃着火,端着枪在灌木丛中猫腰前进。班长发狠地嘶吼:“田大个儿!给老子冲!别给咱班丢人!”他吼着“是”,猛然跃起,感觉子弹嗖嗖地擦着头皮飞。怕什么?战友们不都这样?只是刚才还并肩战斗,转瞬便倒下了。那些鲜血,烫得灼人。
凯旋时,他胸佩红花,锣鼓震天。可一合眼,还是那片热带雨林,还是那些再也见不着的熟悉面孔。
回乡后,他默不作声,又一头扎进了土地里。生产队挑粪施肥,没人愿意走前面。老田二话不说带头挑起了最沉的粪桶,扁担在他肩头吱呀作响。粪水溅身,他随手抹了一把脸。闻着这熟悉的粪土气息,他心想,这就是家乡的味道,是那些长眠在南国的弟兄们再闻不到的味道。
后来在那辆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上,几个歹徒持刀洗劫乘客。满车死寂中,只有妇女受惊后的嘤嘤啜泣。坐在后排的老田只觉得热血上涌,再也忍不下去了。他噌地站起来,冲着死寂的车厢吼道:“是男人的,站出来!”
老田犹如被激怒的豹子,猛冲了上去。紧接着,拳头、脚尖,还有明晃晃的刀子,就都冲着他来了。终究是老了,混乱中他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下,只看见鲜血浸透了发白的旧军装。他死死抓着座椅靠背,硬挺着不倒下,视线模糊了仍嘶吼不已:“站出来……别当孬种……”歹徒被这不要命的架势震住了,见车上的人都要围上来了,这才跳窗跑了。
如今老了,到底是不中用了。连撒尿这点生理小事,都办不利索了,成了别人眼里的老废物。
日子在养老院里重复着,老田的世界缩得越来越小。除了与小陈关于尿尿姿势的“拉锯战”外,他大部分时间都瘫坐在窗前,目光久久地盯着那棵老梅树。那是他搬进养老院那年,从即将拆迁的老屋旁亲手移植过来的。没人理解,也没人在意。小陈甚至嫌它碍眼:“半死不活的,杵那儿挡光,改天叫人砍了。”
只有老田知道,那树下埋着什么。那是一个生锈的军用罐头盒,里面是班长和兄弟们没有寄出的家书,是从血衣上摘下来的纽扣。那是他替全班带“回家”的珍贵遗物。
一个暴雨夜,老田看见梅树的一段枯枝被狂风吹断了。他想也没想,踉跄着冲到梅树下,扑倒在泥水中,哆嗦着手,想把那断枝绑回去。
“你不要命了?”闻声赶来的小陈在雨里喊,伸手拽他。
老田一把甩开,狮吼道:“别管我!这底下……睡着我兄弟!”泥水糊了他一脸,可那双眼睛在闪电里亮得吓人。
过了些日子,老田的精神日渐萎靡,他感觉自己正一丝一丝地融进脚下这片土地。一天清晨,他却格外清醒,让院方联系了当地退役军人事务局。他从枕底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存折——整整十万,毕生积蓄。
“捐给烈士陵园,”他声音轻缓,却斩钉截铁,“修修他们的家。”
办完手续,他如释重负地躺回床上,呼吸渐轻。忽然不知从何涌起一股力气,他用臂膀硬撑起上身,腰背绷得笔直,对着陈旧的天花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报告班长!全班九人……今天……齐了!”
话音落下,他那副挺直的身躯猛然倒回枕间,再无声息。
老田火化后,多数骨骼已成灰烬。只剩下三块弹片,在骨灰里格外扎眼,闪着冰硬的光。
都国胜,男,四川省资阳市作协会员、四川省小小说学会会员,曾在《山花》《读者》《四川文学》《四川散文》《北方文学》《青年作家》《百姓作家》《天池小小说》《小小说大世界》《潮头文学》《今日头条》《扬子晚报》等刊物发表散文、小小说100余篇,有文章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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